五百六十六章 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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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

    汴京的街头依旧繁闹。

    章越与苏轼兄弟并肩而行,而仆役们拉拽着几人的马匹行李徐徐在后。

    听了章越的话,苏辙对章越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说,我绝不会向王介甫讨饶,以玷污我苏家的名声。”

    章越看向苏辙,这位青年目光坚定不移。

    苏家父子三人都是相当硬气。

    当年王安石坏苏辙的功名,苏洵作辩奸论怒斥王安石之奸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

    苏辙也是这般绝不妥协低头的性子。

    章越再看看苏轼,他默然地站在了弟弟一边,历史上的苏轼面对章惇也是如此。其实这件事苏轼是有过错的,但苏轼坚持不妥协,最后好似真正错的是章惇。

    这是文人风骨,但是不适合政治。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要妥协的。

    对有些人来说低头认个错就似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杀了头也不肯的。

    章越道:“子由,与王介甫有私怨无妨,但切勿攻讦其政柄。如今王介甫是代行上意,攻讦王介甫之政柄便是攻讦官家,此话切记。”

    这句话对章越来说是不对,他身为官家的私人,不可以对他人透露官家的政治意图。

    但苏轼兄弟与他相交一场,章越还是忍不住吐露了。

    苏辙见章越说的郑重点了点头,一旁苏轼道:“多谢度之的肺腑之言,我们兄弟二人省的。”

    章越听苏轼这么说稍稍放心,这才辞别离去。

    苏轼看向章越感慨道:“子由,度之如今身居高位,已是不同往日了。但他却能冒着干系与我们说这一番话,你可要放在心底。”

    苏辙道:“度之好意我是清楚,我只是担心王介甫为政祸害天下,真如爹爹所言,天下被其祸,而让爹爹得了先见之名。”

    兄弟二人同声一叹。

    ……

    数日之后。

    “这苏辙真是一个人才。”

    官家拿着这篇苏辙所写的《上皇帝书》的奏疏再度欣赏。

    官家对一旁侍驾的章越道:“这苏辙当初赴制举,因言辞激切,抨击仁宗皇帝,朕还道他是个狂生。”

    “但读这篇文章苏辙方知此人是有真才实学,方才见其人言辞有正声,看来能与章卿名列一榜其才非虚。”

    官家说的不仅抬举章越,甚至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了。

    嘉祐六年的制举章越与苏轼兄弟正好同榜,章越如此了得,那么与章越同榜的苏辙也是厉害。

    听出官家言下之意,章越表示臣非常惭愧。

    苏辙上疏后,他也读过这《上皇帝书》,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说理透彻,非常能打动人。

    苏辙能名列唐宋八大家,绝对不是沾了兄弟的光。官家读了苏辙奏疏后,破例下诏在延和殿召见了苏辙这位九品微官。

    这可是相当殊荣。

    不过章越对苏辙受到官家的赏识是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苏辙的才华是不用说,可是他与王安石是有矛盾的。

    他们三父子的脾气那可是耿直到底!

    章越眼见道:“陛下,苏辙确实是人杰,若是陛下赏识不妨放在身边用之,日后也好时时召对询问。”

    章越在举贤不避亲朋好友上都是不惜余力的。

    章越的意思就是让官家给苏辙一个似吕惠卿崇政殿说书的差事或者入三馆也不错。

    官家看了章越一眼笑道:“章卿所言极是,不过朕有另外的打算,三司条例司不是正缺人吗?朕打算用苏辙为制置三司条例检详文字。”

    章越闻言吃了一惊,制置三司条例检详文字这不是与吕惠卿一般的差事吗?

    确实官家是对苏辙委以重任,但是……

    章越立即恢复镇定言道:“陛下圣心独运,有意栽培苏辙,为国家选拔人才。这三司条例司最是磨练人,若是新法议有功,他日必为国家栋梁。”

    “但三司条例司所重还是有地方历练的大臣,最好是任过亲民官的,臣记得苏辙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当时虽除河南府绳池县主簿,但苏辙之后没有赴任,而是在京攻读准备制举,苏辙直到嘉祐六年制举入等,本授商州推官,却因制策言辞激切,被当时的……”

    章越正打算说,苏辙被王安石封还词头的经历,来告诉官家苏辙与王安石明显不合,你还将苏辙往三司条例司里安插,这不是明白着让王安石整苏辙吗?

    但章越说到这里,却被官家打断道:“章卿所言,朕自是明白,朝堂上如今开源与节流之争不休,苏辙能提出裁撤冗吏,冗兵,冗费之策,说明他便是有节流之意。”

    “只要能提出如此正论的大臣,不论他是什么经历,什么官职,朕都要委以重任,这也是章卿当初谏朕之言。”

    章越心道,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没错,他是说节流好过开源,但问题是节流行不通啊,能办当年范仲淹早就办了。或者官家你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子,这条路也是可以再试一试的。

    章越正欲出言,却看到官家忽变得幽深的目光不由醒悟,不对,官家难道真不知是节流行不通吗?

    不,官家是知道的。

    那么为何还要让苏辙去三司条例司?

    因为官家早就知道当初王安石封还词头的事,知道苏辙与王安石之间有过节。

    难怪官家方才打断自己的话。

    章越恍然了。

    这便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啊。

    正如司马光明明要走的,甚至三度向官家要求请郡,官家知道他是坚定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但为什么多次挽留他,还与他说‘汲黯在朝,淮南王不敢反’,这淮南王是谁?

    甚至还派自己去挽留,这是不仅是要异论相搅啊……

    这等帝王心术……

    有的时候,不是臣子们想要斗,是皇帝用手段挑动你们斗起来。

    而皇帝的手段便是他手中的权力以及制度。

    章越到了这里想说什么?

    他想说臣子难道就是工具人吗?

    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苏辙去做炮灰吗?

    他要指责官家吗?

    章越想起前几日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自己在天章阁坐班时,一旁胡定给章越殷勤地端茶倒水。

    以胡定的身份不必如此,但章越怎么劝都没用,一定要亲自来办。

    却见胡定一脸神秘地对自己道:“章待制听说三司条例司吗?”

    章越笑了道:“听说了,怎么胡供奉也想要往里面荐人?”

    章越不是开玩笑,自三司条例司设立后,虽说朝野上有不少指责之声,但暗中托关系要进三司条例司的也不少。

    这世上永远最不缺乏的就是投机取巧的人。

    谁都看得出这时候进入三司条例司意味着什么?

    这些日子吕惠卿春风得意的样子,哪个经筵官看不到。

    三司条例司说是王安石,陈升之挂名,但陈升之管不了事,其中大小之事都是王安石与吕惠卿商量的。

    胡定道:“谁往里面荐人了?嘿,有件事章待制不知道吧。”

    胡定一脸神秘。

    对于卖关子的人,章越一般都不理会,要说就说,不说我求你也没用不是。

    但见胡定停了一会,然后对章越埋怨道:“与章待制说话好没意思。”

    说到这里胡定压低声音道:“章待制不知当日王相公向官家建议设立三司条例司时,便点了名向官家要你往三司条例司。”

    章越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暗吃了一惊,没料到王安石居然向官家建议要自己往三司条例司,他不是一向看不上自己吗?

    怎么会要自己?

    但为何这件事自己从未听说过呢?

    胡定笑着道:“当时官家一口便回绝了王相公,至于王相公要的其他人都给了,由此章待制可知道了什么?”

    难怪。

    章越恍然,官家知道自己与王安石观念是有冲突的。

    所以不让自己去三司条例司,是保护自己啊。

    谁又能说帝王无情呢?

    难怪胡定对自己态度这么殷勤……

    当然也可能是官家未必完全相信王安石,他必须自己在身旁参谋……大概是如此吧。

    章越的记忆从数日之前回到大殿之上,看着眼前英气勃勃的官家。

    官家此刻站在西夏与陕西交界的舆图前,似自言自语又似与自己言道:“朕已决定王韶之策‘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收复河湟,以绝西夏右臂……朕今年二十二岁,朕的有生之年定要看我大宋的铁骑踏破贺兰山缺!”

    踏破贺兰山缺,后世岳武穆提及过。

    但这句话最早来自当初宋朝引伴使与西夏使臣的争论。

    当时宋使说‘用兵一百万逐入贺兰巢穴’。

    不过西夏人只是将这句话当作笑话,说这句话的宋使还被折罚了,连章越差点也被一起背锅。

    但这位年轻的官家却已是立下这样的壮志!

    官家的目光非常悠远,似看到这一幕。

    熙宁二年三月。

    苏辙进上皇帝书为官家赏识,除三司条例司详定文字。

    而兄长苏轼却判官告院,此职是为闲散差遣。

    而此刻王雱却拿着苏辙的奏疏副本对王安石道:“爹爹你说三苏文章是纵横家文字,一点不错,这篇文章洋洋洒洒几千个字,说到底能看的只是冗吏,冗费,冗兵几个字吧。”

    “这是范文正公的牙慧,哪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言辞炫目而已!”

    “真不知官家让苏子由入三司条例司是何意?”

    一旁王安石看着苏辙文章则是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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