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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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多利亚城的煤气、电力已中断几日,香港的暖冬刺激着城区传染病的四处横行,晦军仍在没日没夜地轰炸着手无寸铁的市民。

    这是晦军进攻香港第十七天,英军依旧没有投降。

    然而怀瑾看得清楚,守军也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了。晦国人的这场仗打得异常凶猛,有时甚至是自杀式的进攻,也许是珍珠港的成功激发了这些侵略士兵的军国主义斗志,怀瑾似乎觉得,他们在韬国大陆很久没有这样生猛过了。而以英军为主的守军,他们训练有素,也讲究战略,却终究在人数上占绝对下风,守得非常被动。

    打下去,败局已定,城中的百姓也跟着遭殃,可打下去又是军人的天职。

    两天前总司令莫德比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向港督杨慕琦打了报告,为避免更多的士兵和平民伤亡,请求考虑投降。杨慕琦原本一直拒降,可那一刻,他接到莫得比的报告,站起身凝视着窗外的硝烟,作为世袭的爵士,他的内心是不甘的,他不希望香港在他的手下沦陷丢失,不希望自己如一只丧家之犬灰溜溜沦为战俘。然而,也因为他是一位爵爷,他希望大英帝国的战士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进退,他希望自己给香港的平民一个体面的生存环境。

    于是两天前杨慕琦首次电告伦敦,请求投降,然而当天夜里伦敦的回复却是继续坚守。从乔治六世到丘吉尔,一来没有完全认清香港此时的战局状况,二来怕影响英军在整个太平洋战场上其他地区的士气。

    此刻怀瑾坐在晦军的吉普里,正穿过昔日繁华的皇后大道,她看着街道两边那些被炸残的楼房,不是没了顶就是缺了门窗,有的就只剩下座烧黑的框架,像只摇摇欲坠的骷髅……曾经看过这里的画册,也就是半个多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富饶繁华,橱窗后陈列着好看的西洋玩意儿,商场门前有眨着眼睛的猫头鹰招牌灯,四处是飘香的咖啡屋和餐厅……

    她坐在侵略者的吉普里看着这些,想着这些,忽然吉普停了下来,怀瑾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打开车窗,顿时一阵恶臭冲上脑门,那是街上未及清理的饿殍发出的气味,她平复了呼吸伸出头往前看去,只见前面晦军的卡车上士兵站成一排,拿枪指着街道一旁,寻着枪口望去,原来是几个英国警察护送着一群难民,却和晦军队伍狭道相逢。

    卡车上这支晦军队长吆喝着,要求英国警察们将手举过头顶,警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警察伸手向口袋摸去,一直到最后,怀瑾其实都不知道他是去摸什么,也许是枪,也许是手帕、十字架……而卡车上的晦军已经没有了耐心,不知是谁发起了第一枪,随后一阵扫射,警察也好,平民也好,无一幸免。

    怀瑾在刚刚发枪时便摇上了车窗,她多希望自己是个彻底冷血之人,那么在看到这一幕时才不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或许还可以冷冷地看完,然而她不是。

    晦军此时已经不将守军放在眼里,几乎占领了英皇书院所在的整个街区,并将作战军官,包括怀瑾,全部安排在一旁的轩尼诗酒店。酒店里只留下了少部分服务人员,其他人跑的跑,死的死,这剩下的,若不是家中的房屋早已被炸毁,恐怕也不会留在这里。

    已经近一个礼拜没有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虽然房间里没有热水,没有电,怀瑾将服务人员送来的几瓶热水全部倾倒在浴缸里,调好水温,点了一只蜡烛照明。

    下午她本想给玄武再发一份电报,但看着目前的紧张局势,没有办法开口要求晦军指挥部占用发报系统给自己私用,便想着一会儿还是写封信吧,然而她还能写什么?满心的话不能白纸黑字写下来,报个平安,让瑜儿和刘妈知道自己还好好活着就行。

    瑜儿……她拉出衣领下珍藏着的那枚项链,打开链坠,久久注视着小照上的那张脸,那个笑容,瑜儿,瑜儿……

    董知瑜只身坐在顾家汤包铺里,桌子上堆满了报纸。这些天来,她几乎天天跑电讯处去了解香港的战事,街上能买到的报纸她也全数都买了来,每天她得到的消息几乎都是晦军和伪军怎样节节胜利,而每每看见这样的报道,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沉重的,然而在下一秒又转念一想,这也就意味着怀瑾没事吧,若是哪天报道晦军和伪军全军覆没,那也许才是她董知瑜灾难的开始。

    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

    自从得了那份电报后便没了怀瑾的消息,这会儿在这堆报纸里却有所收获,今晚加刊的《玄武新报》号外里却登了一幅照片,那是下午时分,在香港的皇后大道,四处被晦军轰炸得体无完肤的街道上,一支晦军的车队正缓缓驶过,在随军记者给了特写的两三辆吉普里,董知瑜看到有一辆车窗开着,里面是一张轮廓不甚清晰但足以让她一眼认出的脸,那张脸沉静而肃穆,不见喜忧,架着一副墨镜,一旁的标题说英军投降指日可待,晦军已经进入维多利亚城区。

    董知瑜只觉视线模糊了,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消息,然而起码她看到了那张日夜思念的脸,知道她安然无恙,她强忍着酸楚和激动的复杂情绪,控制住眼中的潮水,将那照片和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在她仿佛就是莫大的讽刺。

    直到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她都没有察觉,下一刻她的手被对面的人握住,董知瑜一惊,惶恐地抬眼看去,却是叶铭添。

    叶铭添愕地收回手,尴尬地避开她那惊恐和略带嫌弃的眼神。

    “铭……铭添……”

    “哦……我去你那儿找你,等了一会儿,又想起你有时候在这里吃晚饭,就来碰碰运气……”

    “嗯,”董知瑜收拾好面前的报纸,“有什么事吗?”

    “知瑜,这些天你对我冷淡许多……是不是那件事我没有给你明确的表态,你……生我气了?”

    董知瑜愣了愣神,她还不能完全从之前对怀瑾的思念和担忧中转过神来,一下子似乎反应不过来叶铭添在说什么,等弄明白了,才牵了牵唇角,勉强应对道:“不曾生你的气,不过……也不想再拖着了,我明白这对你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我完全不会怪罪。”

    叶铭添一直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又在雾霾中浮了出来,这感觉就像什么呢?就像……她仿佛太过释然,不哭,不闹,不纠缠,甚至好像也没有过多的伤心,从世俗的角度上讲,应该是她更被动才对,自己若是选择悔婚,并不影响自己什么,而她一个姑娘家,被悔了婚不说,还不能生育,这辈子还能嫁得出去吗?

    “听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快点一刀两断?”

    叶铭添这本是气话,心里倒并不这么相信,他只是想把话说得过分些,若能让她气恼,也算是让自己看到她的在意。

    然而这使性子的气话却说到了董知瑜心坎里,让她不免有些心虚,如果她不心虚,倒是可以就着这话头,话赶话,也去说些恼他的东西来,小两口吵架,大都这么回事。可既然心虚了,便不是这般套数。

    “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发生这样的事对于你我来说都太意外,我也不想害了你们,所以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于家族尽孝考虑放弃我,我并不会怪罪你半句。”

    又是这样莫名的释然,让叶铭添觉得无处使劲,每个挥出去的拳头都砸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他叹了口气,“算了,我俩说再多还是那几句,还是等我爹娘来了再说吧!”

    董知瑜点点头,拿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问:那你还来找我干嘛?

    叶铭添摆弄了一下面前桌上的茶碟,像是掩饰自己的气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知瑜,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又要北上了?豫北打得厉害……”

    董知瑜垂下眸,生怕自己的眼睛泄露内心的释然。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又真心地有些难过起来,经历了和怀瑾的送别,她真的能够体会叶铭添上战场前对自己的不舍了,他的确不是大恶之人,只是爱错了人,信错了信仰,如果说怀瑾觉得她的战场上得窝囊,愧对“英雄”的称谓,那么他叶铭添可就真是实打实的敌人,然而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那本分善良的双亲,也晓得尊敬师长,晓得一往情深……

    所以这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喜爱的人,厌恶的人,无一例外……董知瑜抬起眸,“今晚和你喝两杯,替你送行!”

    天黑了,怀瑾换上一身便装,身上藏着军.官.证和手.枪走出了酒店。

    这哪里是冬日的夜晚?

    大半座城都在燃烧,将这韬国最南端——南海上的岛屿炙烤得热浪滚滚,晦军大抵是轰炸累了,白天时此起彼伏的炮弹声这会儿稍稍消停了下来,但角角落落里依然不时有那么一团火“轰”地炸起来,街道两边伏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没有了家园,也断了食物供给,睡在这里等死,有的,已经咽气多时,街上不时散发的臭味就是从那些尸体上发出的。

    也有些有力气的人在跑,他们跑去哪里?跑去了干嘛?怀瑾并不知晓,她看着这些人,有些穿着还算体面,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但看得出战前也是体面人。

    “快跑啊!”正想着,一个男人从身边跑过,对怀瑾这么喊了一句。

    怀瑾听出他不是本地人,讲的不是当地白话,“请问,”她叫住那个仍在往前跑的男人,“你们这是跑去哪里?”

    男人犹豫着停下脚步朝她打量了一下,“码头的船又到了,快去搭船回广东吧!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来是趁着天黑偷渡回大陆的香港人,怀瑾在广州时就听说了,自从八号打起了仗,很多居住在香港的人都在想办法往大陆逃,而赤空党也在想办法紧急疏散自三七年从大陆逃往香港的文化界人士。

    那人见怀瑾站着不动,又转身自顾自跑了。

    再往前是一座医院,怀瑾在夜色中仔细辨认着那医院的名称,仿佛是旧英军医院,医院建筑被炸损了一半,门前忙忙碌碌,很多医护人员在将一具具担架抬上一辆卡车。

    “小姐,如果有力气的话,请一起帮帮忙吧。”一个声音柔美的护士边忙碌着边对怀瑾说。

    怀瑾走上前去,“需要我做什么?”

    “喔,我们趁晦国人轰炸的间歇把这些病人都转移到西面的玛丽医院去,这里你也看到了,快被炸平了,医疗设备、药品都已炸毁,病人们在这里得不到治疗很危险的!”

    “知道了,”怀瑾动手帮她抬起担架来,“这些病人都是什么人?”

    女护士有些警觉地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都是平民。”

    怀瑾见她这样,心中也有了些数,大抵很多是守军士兵,便不再多问,只闷头干活。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黑漆漆的夜空又被一*的流弹刺破,晦军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轰炸,地面上重新骚乱起来,医院的救援被迫停止。

    “小姐请跟我来,有个防空洞可以躲一躲!”先前的那个护士找到怀瑾,拉着她的手便跑。

    怀瑾被她拉着,一路跑到医院一侧一个隐蔽的地道中,这里看样子是医院临时挖出来的一个防空洞,大概可以容纳几十口人,已经来了三三两两的人,怀瑾跟着她走进去,又有人不断进来。

    防空洞里悬着几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怀瑾这才看见女护士的模样,娇小的身材,看面孔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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