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策策芒鞋不怕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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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如仲治所言!”时值隆冬,青州济南东平陵城内,袁绍见到自长安发来的改元诏书之后,稍一询问便不由大喜,然后等使者一离开就环顾左右,连声感慨。“至明年秋收前,公孙文琪可谓无力了!”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郭图第一个俯身恭贺。“如此,则青、兖、冀俱能在主公掌握,说不定反而能先发制人!”

    袁绍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脸色也变的严肃起来。

    “公则话是对的,却不免太过乐观了些。”一旁辛评辛仲治见状不由低头一笑,俨然是明白袁绍所想。“卫将军为什么无力,还不是他之前一年吃的太饱、赚的太多了?关中沃野千里,王霸之基,中枢朝廷在握,携汉室大义而号令诸侯。故其人在彼处但凡能稍微安抚士民,治理通畅,那等明年秋后,最要紧的粮食跟上来,人心也整备齐全,便是这卫将军再度并吞三千里如虎狼的时候了。”

    “不错。”袁绍扶着腰中佩刀正色相答。“仲治此言又说到了要紧处,公孙文琪之所以此时乏力,不是他无能,而是他之前所获太多。若非中枢尚有威力,他何至于需要改元以正视听?若非所获三辅、河东、并州诸郡地域宽广,何至于需要度田来厘清统治?若非所得河南士民无数,何至于因为缺粮需要禁酒?刚才咱们与那使者仔细交谈,知晓了不少细节,依我看来,公孙文琪在渭水畔驱除杨文先等人时有一言远胜未央宫之前的那些言语……那就是天下纷乱,我辈要只争朝夕!”

    堂中众人,自逢纪、辛评、郭图以下,纷纷肃容俯首称是。

    不过,等直起身来,逢纪复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明公,公孙文琪在未央宫指斥先灵帝一事未免石破天惊,要不要反其道而行之,上书长安反论其事,以做抗礼呢?”

    “不用。”袁绍闻言不由冷笑。“不瞒元图,我也不直灵帝久矣,而且公孙文琪此举我大概也能明白几分……单以此事而言,我与他反而算是同志。”

    逢纪与堂中几位何等聪明,几乎是瞬间便醒悟过来。

    话说,在灵帝死后到如今发生的这一系列复杂政治事件中,以袁绍的政治立场而言,整个汉室其实就只有一个少帝刘辩才算是其人和其家族的政治旗号所在,而如今刘辩既死,袁氏在中枢的力量也被从肉体上消灭的干干净净,那么董卓所立的这个正在位的小皇帝,对于袁绍而言反而只是一个格外尴尬的所在……承认吧,是打自己脸,也是给自己上套;不承认吧,偏偏这又是先灵帝唯一一个后代,好像还真的是名正言顺。

    换言之,公孙珣这样从小皇帝父亲灵帝身上直接开炮,反而非常有助于袁绍在关东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治权威。

    或者更露骨一点,在打压汉室权威这件事情上面,握有天子的卫将军,和在关东自表的车骑将军,利益反而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对于在初平年间迅速脱颖而出的这两大强者而言,汉室权威并不是什么必需品,即便是公孙珣去讨董,也不过是要确保这个能威胁到他的威权不为他人所握而已。

    “不过……”待此事议论过去,辛评继续拢手笑言道。“卫将军虽然攻下关中,名望与势力全都大涨,以至于隐隐有当世至强之名,却也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仲治兄所言极是。”郭图立即跟上。

    “说来!”袁绍也是跟着愈发严肃起来。

    “此事简单,请明公想一想卫将军所依仗的根本之处,是不是变成了两块?”辛评捻须扬声而言。“一块以昌平为首,以渔阳三郡民屯为根基,据有幽州塞内七郡,并与中山、常山连成一片……这块地方是他经营数年的根基所在,虽然地方贫瘠,是他所依仗的幽州强兵所在,而且地域宽广,人心归附。”

    “不错。”袁绍缓缓颔首。“而另一块自然就是三辅、河东之地了,地富民众,兼有地利……所以,仲治与公则之意,莫非是说连结两处的并州三郡实为公孙文琪的软肋?”

    “其实我也以为如此。”逢纪在旁插嘴道。“正如人双拳紧握,其胸自开一般。而如今卫将军所领之地从辽西一路延续到三辅,宛如一字双头长蛇,蜿蜒不断……欲破此阵,首在断其腰,所以并州三郡确实是要害所在。”

    “话虽如此。”袁绍不由叹道。“可并州三郡又如何能轻易夺下呢?太行之险要我是亲眼见过的,晋阳城之雄伟,我虽然没有亲见,却也久闻大名……”

    “明公莫非还想明年秋收前打到晋阳不成吗?”辛评闻言不由失笑。“大局要一步步筹划,方可尽全功……依属下看,欲从全局破卫将军之势力,确实该断并州;而欲断并州,当先握太行;欲握有太行,当尽量全下冀州;至于欲下冀州,当先攻邯郸;欲攻邯郸,当先以邺城为凭!”

    “而欲以邺城为凭,难道不要先取青州,再破公孙伯圭吗?”就在此时,堂外忽然有人遥遥发声接口,打断了辛仲治的解说。“大局要一步步筹划,方可尽全功。”

    辛评闻言当即收敛笑容,不再多言,而郭图干脆将脸扭了过去。

    “子远说的对!”袁绍对堂外忽然传来的声音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扶着佩刀微微起身向前数步,然后一声叹气。“事情要量力而为……青州不取,何以破公孙瓒?不破公孙瓒,何以压服韩馥?不压服韩馥,又怎么能跟公孙珣当面对上呢?”

    “我以为明年秋收之前,我们便是再快,也不过是能破邯郸而已。”逢纪也诚恳分析道。“但邯郸也不会这么容易破的,因为到了那一步,便是双方正式大战了……两强相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很可能要连绵千里,交战不停。”

    “是这个道理。”堂外声音再度传来,却是已经来到了跟前,然后一名高冠锦衣外套一件华贵白裘的文士扶着长剑昂然直入,赫然是许攸许子远。“不过,若能抢在公孙文琪力气缓过来之前先攻下邯郸,则可称之为先下一城,因为邯郸、邺城之重,乃是冀州之权,而冀州之重,又是河北之权……再远的事情,反而没必要多想了。”

    袁绍再度颔首,便将邯郸二字放入心底,然后转而问向许攸:“子远,你不是去于陵接收了吗,为何匆匆而返?”

    “本初。”许攸无奈摇头。“我是在于陵接到北海军情,专门回来见你的。”

    “北海战事有反复?”袁绍见到对方表情,一时愕然。“些许黄巾残党,用来吓唬孔文举这个书呆子的而已,不至于出岔子吧?”

    “战事顺利,孔文举也被吓得写信过来了。”许攸愈发叹气。“可以说青州大局已定……”

    “那……”

    “鲍允诚战死了。”许攸终于说出了缘由,而此言一出,袁本初和堂中心腹当即愕然当场。

    话说,袁绍真没有想杀鲍信的想法。

    实际上,按照这位袁车骑和一众心腹谋划商议的结果,兖州剩下的两个诸侯,刘岱与鲍信,应该是优先除掉刘岱,然后保全鲍信的。

    这是因为刘岱是兖州刺史,天然会对整个兖州产生政治影响力,从而对袁绍产生威胁。而且刘岱这个人也没什么水平,桥瑁事件后也失了人心,处置起来是很方便的。至于鲍信,此人又能打又敢战,再加上区区一个济北相,不至于掀起什么浪花来。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算上准备除去的刘岱,再加上之前实际上被软禁的张氏兄弟,以及死掉的桥瑁,袁绍收服兖州、青州的手段未免显得太过粗糙,这样会失人心的。

    所以,按照原定策略,鲍信也好,北海孔融也罢,还有青州其他几位国相、太守,袁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

    然而现在许攸过来,忽然告诉袁绍等人,说鲍信死了,而不是原本该死的刘岱死了,这让人惊愕之余又何尝不会有所忧虑呢?

    “怎么死的?”怔了半晌,袁绍方才无奈开口询问。

    “大局将定时中了流矢。”许攸无奈摊手言道。“其实按照原定安排,本该是刘岱在追击残兵时中流矢而死的,却不料鲍信先亡。”

    “前线各处反应如何?”袁绍再度怔了片刻才继续询问下去。

    “刘岱那厮已经吓得不敢出大帐了,孔文举之所以来信匆匆,据说也是听闻鲍允诚的死讯后有些惊吓。”许攸苦笑捻须。“最麻烦的是乐安那边的臧洪,其人再度发函过来,非但请求释放张邈、张超,还在函中劝谏本初你遣使往长安慰问天子,并对之前桥瑁的事情作出说明。”

    “臧洪不过是个有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罢了,还以为汉室可期。”辛评摇头言道。“又或是当日在酸枣主持盟誓之后,有些自以为是也说不定,总之不足为虑。倒是刘岱……”

    “不错。”逢纪也赶紧进言道。“鲍信既然身死,多想无益,只能说清者自清,但经此一事,刘岱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又或是就此放过其人?”

    袁绍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就地转身,环顾堂中几位心腹一圈,想听从意见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我以为应该就此放过刘公山,且应好生安抚孔文举。”许子远当仁不让,直接了当。“此番匆匆折返就是这个意思,本初你要顾虑人心,以防欲速而不达。”

    “我以为可以缓一缓,却未必要放过其人。”逢纪稍一思索,也是赶紧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兖州刺史一职太过紧要,除非其人愿意主动请辞归乡,否则不可以轻易放过,唯独济北相忽然身死,人心动荡,不得不防。”

    袁绍复又看向了辛评。

    “我以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辛评捻须思索片刻,然后凛然应声。“刚刚还说到卫将军先拔头筹,我等应当只争朝夕,如何又因为些许名声便要自毁大局?非只如此,既然济北相身死,还应该疾速并其部众……明公,其部于禁和他的泰山兵可是一股公认的精锐,不能假手他人!”

    袁绍缓缓颔首。

    而郭图见状也是赶紧拱手表态:“主公,我也以为不应该为此事而自乱阵脚,恰恰相反,既然已经如此,反而应该从速处置刘岱,便是孔融,也干脆直接送到长安去,让其人在卫将军那边做个空头公卿,以防碍眼。其实,以主公的声望和神武,便是全都处置了,又怎么会有人胆敢反对呢?”

    袁绍刚要说话,那边许攸却不由大怒:“你们这些颍川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尔等心里的盘算,不就是想让本初凡事从速,快快拿下冀州,好让你们在邺城的家眷、族人能割取田宅、职务吗?我只问你们,以私心而进言,若是因此生了乱事,坏了大局,你们担当的起吗?”

    辛评稍微年长,对此默然不应。

    倒是郭图郭公则,闻言不由怒目相对:“便是有此一说又如何,我等可曾因私废公?倒是你许子远,因为家人一开始便跟着主公,在兖州、青州安置的早,所以肆无忌惮……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此番你如此匆匆回来想要说服主公从缓,指不定便是受了刘岱、孔融的贿赂,在此吃里扒外,为他人说话!”

    许攸冷笑不止,也是要继续喝骂。

    然而就在此时,袁本初忽然将腰中配刀拔出一半,复又狠狠塞了回去,金铁之声外加寒光白刃,立即便让堂中安静了下来,温度也似乎下降了不少。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袁绍板着脸坐回到了堂上正位,然后左右一瞥,倒是说出了一番让人惊疑的话来。

    “子远。”袁绍将目光停在许攸身上,并正色相对。“仲治和公则的私心我其实心知肚明……不就是韩馥不能让他们满足,所以迫切想让我取而代之吗?”

    辛评和郭图不由微微变色,然后便俯身请罪。

    “你二人也无须请罪,而且我也要告诉你们。”袁绍复又看向辛、郭二人。“子远家人在东郡广纳产业,而且其人在青州接收、督军之时,所受贿赂颇多,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轮不到你们来攻讦。”

    许攸一时捻须嗤笑。

    “非只如此,军中将佐亦有骄横之态,我依旧无视……为什么要容忍你们?”袁本初环顾左右,继续厉声相对。“还不是公孙珣在前,我想赶上去,所以想请你们这些智计之士、勇猛之士都来诚心助我吗?而且诸君,有一言我一直未曾与你们言明,你们以为扫平青兖,乃至于虎口拔牙夺取冀州东五郡如此轻松是何缘由……你们想过没有,冀州决战,其实本就是公孙文琪光明正大的一场邀战,乃至陷阱?”

    这下子,连逢纪都不能保持镇定了。

    “元图不必怀疑。”袁本初冷笑言道。“别的不说,他因为要取并州、要讨董,所以之前不管韩馥我能理解,可现在公孙瓒是他族兄,势力又远远弱于他,他为何不稍加干涉,反而放任其人肆意妄为,以至于匆匆中我驱虎吞狼之策,踏足青州,自露破绽?说白了,还不是他公孙珣想引我入局,想让我与他决战于其人更熟悉更有人望的河北,所以才不顾兄弟之义,放任公孙伯圭至此?!”

    “不至于此吧?”辛评都有些不安起来了。

    “不至于此?”袁绍冷笑不止。“这种大局,你们这些人再聪明,或许也看不懂乃至于不敢信,唯独我袁绍早已经心中笃定,而且堂而皇之来应战了!因为天下人中,最懂他公孙文琪的便是我袁绍!最懂我袁绍的,也正是他公孙珣!两强相争,一决雌雄,哪里会计较你们这些人小小的心思?又哪里会计较什么一时的名声与人心?打赢了公孙珣,万事皆在掌握,打不赢,尔等只能与我一起死在这黄河畔而已!”

    言至此处,袁绍不顾堂中诸人面色俱已发白,径直起身下令:“我意已决,即刻亲自引兵到北海剧县城下,兼并鲍允诚部众、迫刘公山退隐、举孔文举入朝……然后稍微扫荡青州,便提兵北上,将公孙瓒一路撵回他幽州老家!再然后,务必在明年夏日驱除韩馥,并抢在秋收之前,围攻邯郸,以求天下之权能微微倾向于我!”

    许攸刚要再说话,袁绍却再度拔刀,而且这一次全刀而出,竟然是将身前几案一刀两断:“诸君,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公孙文琪能为者,我亦能为!公孙文琪不能为者,我依旧能为!这天下英雄,唯独公孙珣一人,我不愿输,也不能输!”

    到此为止,并无一人再敢多言,而是纷纷俯首。

    —————我是纷纷俯首的分割线—————

    “臣闻皇羲以来,始有君臣上下之事,张化以导民,刑罚以禁暴。今行车骑将军袁绍,托其先轨,寇窃人爵,既性暴乱,厥行淫秽……其在青兖,信用谗慝,杀害有功,太守桥瑁,私刑即斩;刺史刘岱,无故被罢;国相鲍信,死而无证,此绍罪七也。”——《表袁绍罪状》.公孙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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